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盛夏时节，整个镇江笼罩在无边雨幕中。随着金山寺敲响的晨钟声，因禁烟“办理不善”（朝廷诏书语）的林则徐，先被革去钦差大臣、两广总督之职，继又褫夺四品卿衔，踏上了遣戍新疆伊犁的漫漫流放之途。

林则徐画像 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供图

此刻，他愁眉紧锁，心思仿佛已飞越关山来到洪水滔滔的黄河岸边。日前，他听说黄河在开封祥符决口的不祥传闻，大水直趋皖淮，几十个州县尽成泽国。可是作为一名充军罪臣，他还能奢望为此做些什么呢？此时此刻，他只能任由不尽的悲怆诗情在胸中翻滚激荡：“尺书来讯汴堤秋，叹息滔滔注六州。鸿雁哀声流野外，鱼龙骄舞到城头。谁输决塞宣房费，况值军储仰屋愁。江海澄清定何日，忧时频倚仲宣楼。”

没料到，行进之间，他突然接到一道谕旨，命“襄办塞决”。仔细品味着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林则徐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十几年前南河督修河工的岁月。道光四年十一月，洪泽湖高家堰溃决，严重威胁大运河南北漕运的畅通。当时他正在福州老家居丧守制，奉皇帝诏令前往督修河工。自古报国可舍家，从来忠孝难两全。他脱去孝服连夜赶赴工地。

他还想起当时查验河防时的情景。赴任河道总督时，正值严冬腊月，他冒着纷扬大雪，顶着刺骨寒风，一个多月间，对豫、鲁两省黄河大堤7000多座备防料垛的尺寸结构，新旧虚实，逐一查验。虚假作弊者，就地撤职；失职渎职者，革职查办；尽职尽责者，上奏表扬。对此，道光皇帝曾称叹道：“向来河工查验料垛，从未有如此认真者。”

如今，身为流放罪臣，又受朝廷钦点重赴河工，可现场决口情势究竟如何，有多少黎民百姓蒙受灾难？在满腹忧愤和绵绵思绪中，林则徐日夜兼程赶到了被洪水包围的古城开封。

道光二十一年黄河决口，是一次罕见的重大河患。黄河刚入汛期，就出现了首次洪峰。河南祥符三十一堡（今开封张家湾）冲开了一个长长的缺口。溃决洪水夺门而出，波涛汹涌，直奔古城开封。顷刻之间全城被围，城内洪水持续涨高，已淹及人胸。继而，大水又转向东南，朝安徽方向奔涌而去，豫、皖两省有二十多个州县被淹，哀魂遍野，悲惨情状不堪入目。

道光皇帝为此寝食难安，遂命军机大臣王鼎为钦差前往现场尽快查明实情，以作决策。王鼎到达开封后断然否决东河总督文冲放弃开封的主张，奏请皇上力荐流放途中的林则徐折道速来开封，襄助堵口。得知此讯，当地官员和绅士乡民，纷纷传告，无不翘首以待。

这年八月十六日，年近花甲的林则徐以流放戴罪之身，赶抵开封六堡决口现场。

此时，宽达1000多米的决口，正倾泻如注，激流狂射，大河已全部夺溜。针对决口处的地势与特性，林则徐经过反复勘估现场，决定绕越决口口门，在河岸处筑起8000米长的围坝，合龙口上端修建三道挑水大坝，并于原河道内开挖引河30余公里。他力图采取一切可能的工程措施，堵塞决口，挽大河回归正道。

这套堵复方案得到了钦差大臣王鼎的允准。捆厢进占，双坝推合，赶修后戗，打桩进堵……随着一道道工序的展开，两端堵口工程向河心逐步推进。

度过盛夏，送走晚秋，风雪严冬的凌汛威胁接踵而来。

为了防止大河流冰冲毁埽体，林则徐提议，在堵口进占的埽工前挂起防凌排，口门处几十只破冰船，昼夜严加防护。冰融开河的一天，大量漂流而下的巨型冰块，突然将西坝头的捆厢船缆绳撞断，堵口施工危在旦夕！面对严重险情，他率领河防官兵对两端坝头迅速进行加固处理，将捆厢船归位系牢，一番紧急抢护之后，终使工程化险为夷。

风云莫测的老天仿佛也在考验着这位被贬老臣。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初堵口合龙前夕，北风骤起，河势陡变，激流猛烈淘刷，致使东坝头忽然塌陷，40余米坝体顷刻遁迹洪流，造成数名河工伤亡。闻讯急急赶到的林则徐，详察垮坝原委，倾力组织修复，同时采用大量碎石进行抛石护根，各个坝埽就此稳定下来。

规模浩大的堵口工程合龙了，陷于汪洋之中的古都开封保住了，急遽发展的黄河洪灾被遏制了。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令人悲愤难平。钦差大臣王鼎督导堵口有方，被朝廷加太子太师衔。其余参与堵口的文武官员，各有酬劳嘉奖。在河南巡抚衙内举行的庆功宴上，大小官员个个顶戴花翎，身着盛装，笑逐颜开。

唯有林则徐没穿官服。他身着一袭青色棉袍，花白的辫发上戴一顶乌缎小帽，不无忧色的眉宇间蕴含着一股浩然之气。

席间，两朝元老王鼎手执密封的皇帝谕旨，对林则徐说道：“此次黄河堵口大功告成，多亏你殚精竭虑，筹划周详，劳苦功高，有目共睹。为此，我特专折上奏，请皇上加恩。如今旨意已到。我想，此次皇上恩典，伊犁之行一定可免。如今国事艰难，正是用人之际，你官复原职，应该不算意外呀！”

说完，王鼎端然肃立，启开皇帝谕旨封口，展开正要宣读，不料，他突然两手发抖，脸色大变，看着那谕旨，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颤声念道：“命已革两广总督林则徐，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钦此。”

听此谕旨，堂上所有官员无不为之色变。王鼎更是老泪纵横，站立不稳。林则徐脸上漾出一丝苦涩，但很快平静下来，俯首接旨谢恩如仪。然后站起身来，安慰王鼎道：“老相国不必为我难过。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我不愿逃罪。如今国事多艰，朝中还仰仗您劳力支撑，老相国千万要保重啊！”

于是，欢乐的庆功宴变成了苦涩的送别酒。数九隆冬，河风凛冽。林则徐在风雪中离别黄河堵口工地，重新踏上了万里西行戍途。成群结队的百姓赶到黄河边，用悲愤的哭声为他送行。

老相国王鼎赶来相送，二人涕泣为别。王鼎回到北京，以治河说治国，从黄河堵口说到禁烟抗英、保卫海疆，在朝廷上数次据理力争，乃至犯颜直谏。加之丧权辱国的中英和议将要达成，奸臣误国，王鼎感到极度失望，气怒交加之下，决定以死陈情。他在写完遗疏后，于寓所自缢而尽。

噩耗传出，正在茫茫戈壁流放途中的林则徐悲愤难抑，挥泪吟诗《哭故相公王文恪公》：“才锡元圭告禹功，公归遵渚咏飞鸿。……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幕风。”然而，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此刻，只有那寄托哀思、感忧国难的诗句在戈壁沙漠中经久回荡。

黄河似乎也在为林大人大鸣不平。林则徐西行流放这年汛期，黄河在江苏桃源十五堡、萧家庄漫堤决口，洪水直穿运河，冲破遥堤，决口宽达600多米。南河总督麟庆被革职；次年，即1843年，黄河发生特大洪水，“道光二十三，黄河涨上天，冲走太阳渡，捎带万锦滩”。当年黄河在河南中牟境内大决，上任不久的东河总督慧成被戴枷示众，受到严厉惩处。为堵复这次黄河大决口，国库耗银1190余万两。

这时，林则徐在遥远的新疆，正主持治屯田，兴水利，浚水源，辟沟渠，使高山雪水穿越沙漠进入万顷农田，为边陲民生继续操劳奉献。

不过，中原大地并未忘记这位治河功臣。当年林则徐为堵复黄河决口率众修筑的8700多米长堤，被称为“林公堤”，那像是滔滔大河岸边的一座丰碑，镌刻着人们不尽的缅怀之情。

作为一位名垂史册的民族英雄，林则徐不管居庙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救国忧民之心从未泯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种将个人祸福置之度外、视民族大义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将永传千古。（摘自《家国黄河》）

【图书简介】《家国黄河》是“中华文脉”丛书的一种，是全景式反映黄河源远流长、波澜壮阔历程的河流传记，属于纪实文学。作品以重大黄河史实为依据，通过一连串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故事，以通俗手法和图文并举的形式，再现“家国黄河”辉煌而悲壮的历程。本书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河水利作家协会主席、黄河水利委员会研究员侯全亮潜心创作，由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来源 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编辑 杨阳

校对 王冰

审核 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