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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是对史图馆专栏的投稿，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作品并非严谨的历史学术研究，仅供参考；未经授权，禁止二传，违者必究。

本文作者：雨无言

五、沉寂：二十五年的和平

佉沙城堡之战，于阗军势如破竹，取得大胜。约公元970年秋或稍后，曹元忠在收到于阗王尉迟苏罗的书状后，给他写了一封回信，这封回信的残篇至今仍存，其编号为敦煌文书P.4065(3)。文书中说：

（前缺）早者，都头阴会宾至，伏蒙皇帝陛下特降宣谕，兼惠信物，不任感铭之至。兼向（闻）：

西太子领大石兵马来侵大国，动天动地，日月昏沉;致（至）于马甲人甲，刀枪斧钺，实填人怕。直回鹘、葛禄及诸蕃部族，计应当敌他不得。窃知皇帝陛下，天倍(培)天补(辅)，圣得(德)神扶。若不如斯，岂德(得)万民顺化？作张良计教，设韩信机谋，不放官界之中，逆头便施作略。如蛾赴火，寻即灰烬;片时似蓬，风吹飞出他方世界。贼军大败，兵马桃(逃)生。如此声名，传杨(扬)天下。昔时汉主□□功业，今日恰同。更有代代君王，趁皇帝不及。非论黑衣大石怕怯皇戚，直至(自)唐国以来，尚惧势力。凡在寰海，忻跃倍多;远近并闻，不任庆快。某忝为甥舅，欢忭极深，兼及诸亲，皆增喜悦。必料皇基帝业，万岁千秋；社稷城惶（隍），如同劫石。金枝玉叶，琼萼仙花子子孙孙，永无恶弱。唯希皇帝开通天下，赋施生灵。应是二州，皆同瞻晖。

（下缺）

——敦煌文书P.4065(3)

[1]敦煌文书P.4065(3)

文书中提到的“大石”、“黑衣大石”，当指喀喇汗国，而“西太子”则可能是察格利汗。值得注意的是，这封文书揭示了当时疏勒和于阗之间，存在着一些“回鹘、葛禄及诸蕃部族”，从他们“计应当敌他不得”这句话来看，这些蕃部应当是从属于于阗国、与喀喇汗国敌对的。这得到了考古学证据的佐证。在达玛沟佛教遗址曾出土四片突厥卢尼文木牍，木牍内容大致是于祝（今新疆乌什）地方的某突厥语族首领向某重要人物上言捕获了对于术（位于焉耆以西）构成威胁的敌人。白玉冬等学者认为木牍内容是突厥语部族联手于阗对抗喀喇汗朝的新证据。再考虑到于阗王尉迟苏罗向敦煌的归义军撰写书信求援以及曹元忠对此的回复，这一系列事实意味着，当时的于阗并不是孤军奋战，其背后有敦煌归义军、诸突厥语甚至吐蕃部落给予支持和帮助。

[2]发现于达玛沟的突厥卢尼文木牍

于阗军控制位于喀什噶尔附近的佉沙城堡以后，战争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化，于阗援军有没有击退察格利汗的围攻，我们不得而知。但《伽师县乡土志》等书的记载暗示，喀喇汗国可能在不久之后重新控制了喀什噶尔地区。

回书又云：三百五十年，沙买泥（地名）“阿则勒提苏塘”（回官名）阿布拉司里攻取诸国，据喀什哈，称“帕夏”（回酋之称，即可汗之转音）。阿布拉死，子玉山波果拉汗嗣，玉山死，子玉素普卡底汗嗣。

——《疏附县乡土志》

宋太祖开宝四年，（回教国）沙买泥（地名）“阿则勒提苏塘”（回官名）阿卜拉司里者，……攻取喀什，称“帕夏”。阿布拉司里死，传子玉山，玉山死，传子玉素普卡底……

——《伽师县乡土志》/《于阗县乡土志》

关于阿布拉司里，诸乡土志都称他是玉素普卡底汗（玉素甫·卡迪尔汗）的祖父，其子玉山波果拉汗（“波果拉汗”即喀喇汗国可汗的称号之一“博格拉汗”）则是玉素普的父亲（不过据魏良弢《喀喇汗王朝世系与在位年代表》，玉素甫的祖父是苏莱曼，父亲是哈桑·博格拉汗）。《疏附县乡土志》将阿布拉司里占据喀什哈（喀什噶尔）的时间定在回历350年，也即公元961~962年；但据《伽师县乡土志》等书的记载，时在宋太祖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又据魏良弢《喀喇汗王朝世系与在位年代表》，阿里·阿尔斯兰汗可能于公元971年继承其父穆萨在喀什噶尔的汗位。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资料推测至晚公元971年的时候，喀什噶尔一带已被伊斯兰教势力收取。

我们不清楚随后于阗有没有立即展开过反攻，但各种史籍和传说暗示：于阗国暂时放弃了继续进攻喀喇汗国的打算，休养生息。于阗和喀喇汗国，维持了长达二十五年的和平。在这期间，于阗王换了两任：公元978年，尉迟苏罗去世，尉迟达磨接继之；公元983年，尉迟僧伽罗摩又接过了尉迟达磨的王位。而喀喇汗国这一边，可能就在于阗使者到达宋廷、得意洋洋地向宋廷报捷的同一年（971），穆萨之子阿里·阿尔斯兰汗登上了汗位。公元991年，苏莱曼之子、穆萨的侄子哈桑·博格拉汗也继承了其父的位置。

但在两国虚假的和平表象下，到处都是涌动的暗流，双方都密切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下一个机会的到来。

六、胶着：喀什噶尔的拉锯

公元991年，哈桑·博格拉汗掌权。哈桑掌权后，把目光放在了西面的萨曼王朝，他在夺取中亚的白水城之后，又于公元992年五月顺利进入了萨曼王朝的国都布哈拉，萨曼国王努赫二世望风而逃。据穆斯林史料记载，因为哈桑·博格拉汗的身体无法适应布哈拉的水果和气候，不久，他的痔疮发作，于是他决定返回撒马尔罕，后来又从撒马尔罕返回巴拉沙衮，并在途中死去。

故事讲到这里，哈桑·博格拉汗与本文的主题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哈桑的死因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根据《博格拉汗传》的讲述，正是在哈桑在位之时，于阗与喀喇汗国的战火复燃，而哈桑本人，可能就是在这场战争中阵亡的。

……哈桑博格拉汗任……国王之际，有马秦王海力哈勒马秦（艾卡鲁哈勒哈勒马秦，Halhal machin）、乔克提热西提（Choqti Reshid）、努克提热西提（Noqti Reshid）等万恶的敌人们率领三万名士兵由马秦（和田）而来。

——《博格拉汗传》

可能是哈桑·博格拉汗在中亚的征战使得后方空虚，让蛰伏了二十余年的于阗终于发现了可乘之机。在公元996年，于阗又一次集结大军。这一次，于阗军以国王海力哈勒马秦（Halhal machin，他可能是尉迟僧伽罗摩本人或者继任者）及将领乔克提热西提（Choqti Reshid）、努克提热西提（Noqti Reshid）为首，他们趁机攻取了喀什噶尔城（今罕诺伊古城）。附近的一些佛教徒也随之而动，以诺古特热布特长老为首的佛教徒起义，占据喀什噶尔城南部艾斯克萨城堡。

如愿占领了喀什噶尔城的异教徒们胁迫喀什噶尔的穆斯林改变宗教信仰，喀什噶尔面临着重新成为异教之地的风险。

自从哈桑·博格拉汗出征中亚之后，异教徒胁迫喀什噶尔穆斯林改宗原教，强迫他们食用狗肉、驴肉、猪肉，以及违反教法，行不义之事竟习以为常，人们又变成异教之徒。

——《博格拉汗传》

喀什噶尔陷落的消息，不久就传到了当时仍处在中亚的哈桑·博格拉汗那里，他立即调集兵马，向喀什噶尔进发。同时他让自己的儿子玉素甫·卡迪尔汗前往马达因城（Mada'in，可能位于今伊拉克巴格达附近），向众伊玛目报告此事。

公元997年，哈桑·博格拉汗率军包围了喀什噶尔城，围困该城长达五个月之久，城内异教徒们不堪饥饿与寒冷，被迫出城迎战。哈桑·博格拉汗与由乔克提热西提率领的异教徒们酣战，双方伤亡众多，战斗被迫中止。不久之后，第二次战斗开始，于阗方面的统帅换成了海力哈勒马秦，哈桑·博格拉汗大败之，于阗军逃渡库散河，喀喇汗军收获甚多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凯旋喀什噶尔城。哈桑重新将喀什噶尔攥在自己手中。

这里出现的地名“库散河”，值得玩味。“库散”（Kusan），指的是龟兹，库散河有可能是龟兹境内的一条河流。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暗示着当时控制龟兹地区的高昌回鹘，也站在了于阗那一边，抗击着喀喇汗国。

[3]高昌回鹘（西州回鹘）国

可能就在这时，阿里·阿尔斯兰汗也赶到喀什噶尔，加入了战局。不久，于阗方面再发三万名士兵，包围喀什噶尔城，于阗这次围城持续了很久，城内粮食物资日益短缺。城外是兵多势众的于阗大军，城内是忍饥挨饿的穆斯林们。看见如此情景，哈桑等人决定不再龟缩于城中，他们率穆斯林军冲出城外，与异教徒们展开殊死搏斗，打退了于阗的围攻。于阗军溃退到英吉沙，阿里·阿尔斯兰汗穷追不舍，到达了英吉沙附近的高旦哈拉力地方，停驻在那里。异教徒们跟他作战了几次，都无法战胜他。

得胜的阿里意气风发，但就在他准备一往直前，把于阗军赶回和田的时候，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阿里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正如《博格拉汗传》所说：

由于阿里阿尔斯兰汗有着纯洁的秉赋并且是圣裔的关系，他把礼教作为他的实践目标，他不仅虔诚地遵守教规，并且是奉行修道的。

——《博格拉汗传》

虔敬的他，即使是在打仗的时候，也不忘按时做礼拜。阿里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个习惯，早已被于阗人看在了眼里。就在某次做礼拜的时候，于阗军突然一拥而上，袭击阿里他们。当时毫无准备的阿里就这样与众多穆斯林一起，在宣礼台周围殉教了。这一年，是伊斯兰历388年，公元998年。

阿里阿尔斯兰汗、“殉教者”阿布·哈桑·本·巴伊塔什阿尔斯兰汗·萨图克布格拉汗于388年1月（998/01/03—998/02/01）末殉教，他在喀什噶尔的墓地有人[去]观瞻。

——《苏拉赫词典补编》转引《喀什噶尔史》

阿里·阿尔斯兰汗牺牲的那一天，伊斯兰军队都痛哭流涕，好像世界变成了黑暗似的，于是穆斯林散乱地奔逃了。

……

哈桑·博格拉汗、艾山·博格拉汗……等听闻了失败和阵亡的消息，均很忧愁悲哀地啼哭举行追悼。他们的哭声引起了河里的游鱼、空中的飞禽和春雨一样流泪。

——《博格拉汗传》

为替阿里报仇，哈桑·博格拉汗集结了六万士兵，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英吉沙方向开去。到达英吉沙后，他们找到了阿里的尸体，哈桑等人再次情绪失控，痛苦地哭着昏过去又醒过来。

被仇恨淹没的哈桑和将士们，寻找他们所能遇见的异教徒，与他们激烈战斗，追击到达科克牙尔（今叶城县西南山区），双方军队在这里展开了七天七夜的厮杀，哈桑的其中一个兄弟乌斯满·博格拉汗战死在了这里。于阗军队边战边退，逃回了和田。

战后，哈桑等人再次到达阿里牺牲的地方吊唁。据说，此前，于阗军砍下了阿里·阿尔斯兰汗的头颅，送往艾斯克萨城堡，将它挂在城墙上炫耀，而留在英吉沙的，只有一具无头尸体。哈桑等人收纳了阿里·阿尔斯兰汗的无头遗体，把他安葬在原地。

尔后，喀喇汗军将下一个矛头对准了艾斯克萨城堡。艾斯克萨城堡，汉代称盘橐城。距今两千年前，东汉名将班超，就是在这里擒拿龟兹人扶立的疏勒王兜题，抵抗龟兹军的猛烈进攻的，他在这座城堡里坚守了一年多。时过境迁，千年以后，这座城堡又成为了喀喇汗国与于阗国战争的见证。

喀喇汗军队在上游切断了流经城堡的河流——克孜勒河与吐曼河，城中守军另想办法，挖井从地下取水。喀喇汗军见此计不灵，又想出了一个计谋——在城外挖地道进入城内。但是城内守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诡计，他们挫败了通过地道过来的喀喇汗军。就这样，城内守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坚持了五个月之久。后来，守军终于招架不住敌方的围攻，于是诺古特热布特随于阗佛教军队逃往于阗。穆斯林们将阿里·阿尔斯兰汗的头颅，葬在艾斯克萨城堡附近，就是今天喀什市区内的阿尔斯兰汗墓。于是，阿里·阿尔斯兰汗死后便拥有了两处墓地。

艾斯克萨城破的那一刻，历史的滚轮已经滚到了公元999年。从诺古特热布特能够在于阗军队帮助下逃跑来看，于阗方面应该是在喀喇汗军围城之际，再次组织兵力，重新把战线推进到了喀什噶尔以南。两年来的数次交战，让双方都已杀红了眼。双方军队的拉锯战，还在继续着。

参考资料：

[1]白玉冬,杨富学.新疆和田出土突厥卢尼文木牍初探——突厥语部族联手于阗对抗喀喇汗朝的新证据[J].西域研究,2016(04):39-49+
142.DOI:10.16363/j.cnki.xyyj.2016.04.006.

[2]张广达,荣新江.于阗史丛考（增订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3]冯志文,吐尔迪·纳斯尔等.西域地名词典[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4]余婉卉 选编.冯永轩文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

[5]笔者目前找到的资料里，只说了公元999年，喀喇汗王朝在帕米尔以西的主力部队再度反攻，攻克艾斯克萨城堡，但并没有明说他们由谁统率，可能是哈桑或者玉素甫。但从《博格拉汗传》的叙述来看，给阿里收尸的人是哈桑，因此此处暂且认为是哈桑攻下了艾斯克萨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