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经济学院毕业的90后女孩，为什么要放弃保研和出国，带着大山里的孩子写诗？这些充满童趣的诗句，承载了孩子们怎样的情感？

康瑜

“是光”四季诗歌创始人

金灿灿的菜花地

姐姐拉着我一起

田里的稻谷呀就要逃跑啦

我有点有点着急

咕噜噜的小河流

折条小船往里坐

教室里的娃娃就要远征啦

祝福我有所收获

娃娃要长大啦, 娃娃会写诗啦

砍柴放牛煮饭烧茶

娃娃要长大啦, 娃娃会写诗啦

妈妈放心爸爸去吧

黑乎乎的帐子里

偷颗星星安慰你

想妈妈的孩子就要长大啦

你不要害怕分离

娃娃要长大啦, 娃娃会写诗啦

得到失去都是诗句

娃娃要长大啦, 娃娃会写诗啦

翻过大山,会是海吗

这首歌是云南省保山市昌宁县漭水中小学的学生和他们的诗歌老师康瑜共同完成的。歌词取自孩子们自己写的诗。

最开阔的思念

在开始所有的故事之前，我想要先跟大家分享一首小诗，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开阔的思念。

天

天高万丈

山是一半

这是云南山村里面一个八岁留守孩子写的诗，他在很小的时候，妈妈离开了家，爸爸必须长期在外打工维持生计，他的奶奶长期瘫痪在床，只有年迈的爷爷偶尔陪他聊聊天。

他在日记里面写到，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放学之后早早地跑到山头上坐一会儿，他说他要等待，他说他要等他爸爸回来，也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妈妈。于是便写下了这样的诗歌：天高万丈，山是一半。

诗歌让苦难和悲伤不再与同情并列，它开始变得和天地一般的开阔宽厚。其实像这样的孩子大山里面还有很多。

谁是未来小镇的主人？

2015年的6月份，我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毕业，那个时候退出了保研，一心要去支教，于是从2015年到2017年，一直待在云南的一个小山村里面。刚刚去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说：康瑜，这两年里面，你一定要每一天都非常努力，你要让这些孩子走出大山，有机会考上大学。

直到有一天，我的校长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他问我说：“康瑜你知道小镇的未来是谁的吗？是那些走不出去山的，只能留在山里面的孩子们。他们现在怎么样，未来的小镇就是怎么样的。”

这样一段谈话几乎影响了我之后关于乡村建设、乡村教育所有的实践，也几乎在同时我发现了他们手里特有的光亮。

只要下雨，就写一首诗吧

2016年的10月份，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绝对是在教他们一节课，叫做书法课。突然屋外就下起雨来，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朝窗外看，看雨滴坠落嘀嗒作响，看雨花落下弹起隔着玻璃偏偏砸不到他们，孩子们看得入神。

于是我便说，那索性我们不写字了吧，我们就出去听听雨声，看看雨花，然后写一些东西。他们看到我很吃惊，我一字一句郑重地告诉他们，我说以后但凡屋外下雨，我们就来写一首小诗吧！我们一直在强调任何都行，是因为这里的孩子就是这样，面对任何新鲜的事物，总是怯生生的。

那一天刚好山里又在停电，我赶紧跑去宿舍，拿来了小音响播放《The Rain》，像这样我就举着那个红色的小音响，路过班里的每一个孩子的周围。突然角落里面有一个小姑娘吧嗒吧嗒掉眼泪，我走过去看到她在桌子边上，放了一张纸，她写了一首诗：

我是一个自私的孩子

我希望雨后的太阳只照射在我一个人身上

温暖我

我是一个自私的孩子

我希望世界上有个角落能在我伤心时空着

安慰我

我是一个自私的孩子

我希望妈妈的爱

属于我

小姑娘自私得让人心疼，我想像这样表达出来会不会对他们更好一点？我没有继续求证，只是直觉告诉我说，那就把这个小活动发展起来吧。

于是我让每一个人都取一个有趣的笔名：此刻的心情加上刚刚吃过的东西。于是有“开心的洋芋”在秋天的课上，他写下了这样的诗：

风吹得很慢

因为不舍得吹乱小姑娘刚梳的辫子

雨下得很慢

因为不舍得打湿母亲晾在院子里的被子

而我走得很慢

因为不舍得影子跟我走得太累

山里面的小孩就是这样，他们经历着我不曾经历过的苦难，而这样的情况下，对世事的悲悯、单纯、热爱，更加的弥足珍贵，我不需要唤醒什么，他们本身拥有。而我需要做的就是，肯定还有一再地肯定。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带着他们写诗，春夏秋冬。

幸福可以滋养幸福

带着孩子们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一个人，她是我的奶奶。奶奶是城市大户人家的二小姐，那个时候，她在书上读到，农民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伟大的人，她嫁给了我的爷爷。

家里要靠着奶奶去田里劳作换工分，但是她哪会劳动啊！于是她跟别人说，我给大家讲故事吧。于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她讲四大名著，也讲《周易》，深入浅出。大家伙儿索性跟她说，你就在田埂上给我们讲故事，你的活儿我们来做。

所以奶奶在那段时间她跟我说，其实她是过得最开心的，因为她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等到了大学，我学了经济，我才意识到其实这是四个字：比较优势。太多人问我说你为什么做诗歌？为什么要去山里面？为什么支教？我说很小的时候，我奶奶就做了这样的好的榜样：比较优势。

春夏秋冬里，我觉得是跟奶奶待着的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她说我们生而为人，不是蝼蚁来的，也不是猪马牛羊，我们有很大的能量，不仅要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也有责任让别人的日子过得好，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带着孩子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其实支教的时候距离奶奶离开已经有八年了，而在带着孩子们写诗、看花、看星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幸福是可以滋养幸福的，奶奶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跟着你越过太平洋

那段时间我带着孩子们去漫山遍野开了油菜花田里面写诗，他们指着书本上七年级的语文上册，他们说老师，你看，我们最喜欢王老师，最喜欢他的那首诗《在山的那边》。

于是我心里想，那是不是把王老师请过来，对我们的孩子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我们办了大山里的第一场诗歌音乐会，邀请了王老师做我们的评委嘉宾，孩子们在台上唱的就是大家刚刚听到的那首歌《娃娃诗》。

孩子们写的诗越来越多，距离我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快了，他们舍不得我离开，他们开始大量地写诗，他们说：

老师

如果你是礁石就好了

那我可以变成海浪去拥抱你

可是你是天上的星星

我们抱不到你

他们也非常懂事，他们说：

老师

我们想像风像云像大鸟

你去读书了

我们就跟着你越过太平洋

离开的这一天终究到来了，在去年（2017）的7月份，我离开了云南的漭水，我支教的那个小学。那一天下着大雨，我在日记里面写：我不知道老天爷和我谁哭得更凶一点。

25岁，发现自己的天命

在7月到9月，我一面忙碌着出国的申请，一面继续帮着山里面的老师挑诗歌课，在9月初的时候我突然生病了，那段时间我心里特别地着急，但是那个时候其实我不清楚，是因为我没办法继续英语复习，还是我没有办法再给他们挑诗歌。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几乎又把我推到了同样的一个选择，跟两年前一样的选择题是：我要继续出去读书深造，还是再一次回到山里面？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是9月10号教师节那一天，我的队友带来了一大箱的纸条寄给我，他说孩子们在我走后，每天都会往我之前住的地方门缝里面塞一张纸条，那个纸条里面有他们写的诗。这是小玲花的一首诗：

我没有给一朵花乳汁

花儿妹妹出生了

嘴儿张得真大

向我讨要乳汁

因为她的妈妈在冬天里死去了

我没有给她乳汁

告诉她，要做一朵勇敢的小花

要向树哥哥那样

也告诉比她小的花儿们

别装柔弱

长大以后

别人才会弯下身去

闻你的芳香

她的这首诗是当年获得了诗歌大赛的二等奖。她跟我说了一个秘密，她说，老师你知道吗？我不是没有爸爸，我的爸爸去坐监狱了，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别人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反抗。但是老师你知道吗？我人生的第一次反抗，就是你把我的诗歌评为二等奖。他们说我这首诗一定是抄的，我就像这样拿给别人看，我说这首诗是我写的，王家新老师表扬的是我。她说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反抗。

我突然又想到，之前在街上我碰到了她的妈妈，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冲出来抓住我的手，她说，你可是教她们诗歌的康老师？康老师，我太感谢你了。我本来觉得这三个女儿成绩不是特别好，初中差不多读完书就待在家里劳作，之后就可以嫁人了，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家可以出一个诗人。她拿出了我给孩子们做的诗歌明信片，之后我们互相鞠躬了大概有十多次。其实我不知道小玲花最后能不能成为诗人，但是我相信，她至少是可以去读高中了。

小玲花那天又附赠了她写的一首诗：

天上的人儿在点灯

地上的人儿在许愿

接着她写了一句话，我觉得几乎是那一句话改变了我人生的路径。她说，康老师，我希望有更多的孩子像我这样，在诗歌里面找到自己。也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其实不是孩子们离不开我，是我想要做的更多，我离不开他们了。

我特别喜欢的一本书叫做《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几乎每个假期都会翻一翻，上面写到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有天命的，当我们意识到天命的时候，我们生命的所有意义就实现了。

非常幸运的是在我人生25岁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天命。我开始有了这个想法，然后迅速地组队，那个时候我们有了九个人的队伍，取名为“是光”，就是希望通过诗歌，让孩子们发现他们就是大山里面的光。

我们做了这样的诗歌盒子，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把这样的盒子带给当地的老师，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其实不只是康老师要教诗歌课，我希望诗歌在大山里面生根，那就要让更多的老师加入，才有更多的孩子受益。

点亮小镇的未来

等我再回到山里面的时候，校长的那句话一直都在耳边回响，他说未来小镇的模样就是现在孩子的模样，“是光”有幸在点亮着这些小镇上的孩子，也从这些诗里面看到了未来小镇的模样。

我愿和你自由地好着

像风和风

云和云

这是一首小情诗，这首诗没有题目，也没有作者，事实上它是我在校园里面捡到的一张小纸条，在当年的诗歌课上我偷偷地把它投上去，参与了评比。几乎是同时所有的在场的评委拿到这首诗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去感叹：原来我们在那个时候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于是我们开始去反思，是不是早恋对孩子们的定义有问题？除了强行地拆散，还有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那一年这首诗被评为了二等奖。

其实真的就是这首简单的小情诗改变了山里面的一大帮老师，纯粹的爱值得被歌颂，爱情、友情、亲情，人生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通过诗歌变成了孩子的出口和寄托。

星河

黑色的夜晚星星在闪耀

我在河边无忧无虑地散步

当我回头看我身边的河水时

只见无数的星星在河里流动

这是云南省厂街中心完小十岁的小朋友黄坤写的诗，他说在夏天的晚上最喜欢跟着爸爸去田里面放水，他真的就看到天上的星星掉在了河里，以前也常常有这样的情景，但是句子到了脑袋里面马上就跑掉了。他在日记里面写，直到出现了诗歌，他突然发现了记录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教的这两万多个孩子里面最后有多少会成为大诗人，但是我希望，一定会有这样一个情景：三十年后，田里一个劳作的父亲指着水田对周边的孩子说，你看，这里有无数的星星在河里流动。像这样的父亲和孩子，又怎么会未来即使生活再迫窘去作恶呢？

成不了太阳，但可以始终向着光

“是光”就这样从当时的一个书法班到一个年级，到一个学校，再到现在的两万六千多名的学生，覆盖着云南、山东、甘肃、河南，偏远地区的294所中小学，而我们也从最初的9个人的队伍到现在的39名，为此而日夜奔赴。

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一个情景，在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大声地告诉老师说，我要读一首诗，我脑袋里面又出现一首诗了！老师跟孩子们的交流，他们的谈话、他们的秘密开始以诗的形式、纸条的形式去传递。

每一天早上，孩子们都可以大声地读一首他们喜欢的诗。我印象特别清楚，有一次访校离开之前，那个老师拉着我，他说你刚刚看到了吗？角落里边那个小男孩，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原来那么好听，刚刚课堂上那个孩子读诗，是他在班级上两年来第一次发出声音。

我总会跟孩子们说，也许我们成不了太阳，但我们可以始终向着光。

“是光”也希望并坚信着，当一个孩子的内在视角发生改变，那他未来才有更大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

“是光”选择陪伴那些可能留在山村里面的孩子，由内而外的改变中国乡村的面貌。